白月光与白玫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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gb|所谓皇宠·结局


15.

厚重的积雪压弯了桂树,窗柩映入皑皑白雪,寒气逼人。


“君上披件大氅吧,”嬷嬷将衣物递给云后,他顺手接过,披在身上,轻雾吹入掌心,带来短暂的湿暖,“也不知颂儿可赶制了新衣,昨日本宫派人与陛下说了给颂儿寄件狐裘的事,陛下都没答应。”


回来的宫侍灰头土脸地朝他哭诉,说陛下摆脸色,什么女儿家坚韧,受点寒算不得什么,叫他尽早挑选大皇女正君。


嬷嬷道:“大皇女是由陛下亲自管教的,又是嫡长女,过冬的衣物旁人哪敢怠慢。”


宫门传来高扬的通报,温贵君轿辇到。


云后见门口进来浅紫色外袍的身影,忽而偏头笑:“本宫怕陛下偏颇了。”


这是温贵君准许自由出入后,第一次来他宫里,云善念从未正式会过这个被保护在清宁宫的宠君,就是温容江被册封贵君时,也是在正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旨,后做清宁宫主位,只他一人占据一宫,享受中宫的优待。


那时,云善念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,清宁宫就住过两人,都姓温。前头那位温侍君是陛下徒弟,好歹在皇女府隔亭见过一面时,唤过一声“师丈”,他的言行举止都受妻主左右,云善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;后来者是什么,异姓王之后,仗着母族荫庇,行不敬之事,若他没有记错,温容江是教坊司出来的,入宫第二日请安都没来,问罪懿旨还未能打杀气焰,靖平帝的口谕就弄得云善念措手不及。


“温贵君身子孱弱,受不住早起的风寒,凤后撤去他的位置吧。”


早晨请安,听了君侍谈论的闲言碎语,都是说,贵君那双含情目,潋滟明媚,那唇色天生就是斩女人的,似三月雨后绯红山桃,如水般润软,让人想一亲芳泽;又有人说贵君媚功天成,才让陛下流连。


云后对温贵君尚无好感,他拜见时,叩首许久,云后都未曾开口。


紫檀桌案摆放的茶杯是新换的建盏,常州府云氏旁支送上来的,长指托着建盏,冒着浅淡茶香,云后细细抿过,对嬷嬷道:“让内务府换过一批茶吧。”


嬷嬷福至心灵,唤宫侍重新泡了一壶,过了一盏茶时间。


云后才堪堪满意,他勾唇露出寡淡的笑容,“茶好了,贵君起身尝尝。”


温容江直起腰,自知云后有意为难,并不多言,乖顺地谢恩。


宫侍呈上建盏,低眸见着茶汤清透,稍吮一口,舌尖甘甜,他抿唇笑着放下,“百越进贡的茶不过几两,臣侍向陛下讨过,陛下没答应,原来都落在中宫了。”


温贵君此话自然讨喜,云后的眉目都舒缓不少,就连嬷嬷都不由多看了温贵君几眼。


温容江见云后没接话,又捧起建盏抿了口,不知为何,他觉着殿内冷清,不似宣政殿金丝炭烧得旺,寒风从缝隙中钻入,指骨冻得发红。


静谧无声中,茶凉了。


“说吧,来本宫这儿何事?”云后放下手中清茶,终于正眼打量面前略显局促的温贵君,按理他正蒙盛宠,不该会这般游移不定。


绣袍的褶痕顺势消减,温贵君站起身,走至中央,撩开衣袍跪了下去,“臣侍入宫多年尚未朝中宫见礼,请凤后恕罪。”


云善念眼皮半阖,视线落在手中的建盏上,茶面涟漪荡漾,清冽的声线响起,“本宫可不敢教你抗了陛下旨意,若是无事,便回你的清宁宫。”


“凤后何至于着急赶走臣侍。”


温贵君还记得初见云善念时,他是皇女府新入门的主君。那时还是皇女的靖平帝下令,阖府上下都要给正君问安,他也去了。那时也是雪天,皇女府的梅花开得正盛,云善念身着月牙袍与满树的梅花相映,他抓着靖平帝的手,颇为青涩羞赧地接受府上小厮的大礼。


靖平帝见他脸皮子薄,为他折了一支开得正盛的梅,挡在他的唇边,显得新婚的郎君越发娇俏。


“还不过来见过主君?”


温容江当时只是靖平帝弟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位,旁人行礼唤的主君,就他突兀地唤了声,“师丈”,这一声“师丈”惹得云善念侧目,清透的瞳眸微微睁大,露出疑惑,梅花侧向靖平帝肩头砸去,那白皙无暇的小脸也靠过去,他说的话在安静的院中格外清晰,“殿下,那是?”


“本殿的徒弟,貌似姓...”靖平帝顿了半晌,抬眼看向远处温容江的位置,那时,靖平帝连他姓什么都不记得。


“师傅我姓温!”


“他很有趣。”云善念看得并不真切,只记得叫他“师丈”的弟子生了张动人的脸,有些稚气。就是这句夸赞,温容江破天荒被靖平帝召见,她提剑直来,教温容江防不胜防,后退两步,才后知后觉这是要考他武艺。


温容江不再藏拙,斗了许久,才赢了她两招。


这场机遇,让他脱颖而出,旁的师姐成为了大业的牺牲品,他还能好好活着,因为他的师丈会在靖平帝跟前提上他两句。


嬷嬷唤了温容江好几声,他才回过神,他没听清云后说了什么,忆起往事,万千思绪只化作一句,“臣侍无意与凤后争锋。”


争与不争,并非取决于君侍,云善念从不纠结。


“她为何不许你出清宁宫?”


这个问题是云善念的十来年的疑点,他一向沉闷,不愿与靖平帝多提及旁的君侍,就是憋着,都只说孩子的近况与云氏家族的前程。实则他心里也清楚,自己本质是善妒的,嫉恨得发狂,后宫出现小产,不涉及后位,他都心安理得地抹平,收拾烂局,然后等着初一十五这两日靖平帝临幸。


一个月就等这两天。


更让他妒火中烧的是清宁宫,内务府的侍寝册子,一个月有十余天都是温氏,从前的温侍君如此,后来的温贵君亦是,即便他诞下皇嗣,靖平帝也只是来用个午膳,抱着璟儿,慢吞吞喂他喝汤。


温贵君不知思忖什么,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,话到嘴边斟酌回旋许久才出口,“原是次日要来给您请安的,晨起急报,江湖势力闯入朝廷,陛下不许臣侍妄动,便留在清宁宫,直到前几日陛下将扫清余孽,才放臣侍出来。”


他的话亦真亦假,云善念听罢扣紧手中杯具,不知揣着何种情绪闭起眼,压抑着翻涌的涛浪。无非两点,靖平帝许温贵君掺和与朝政息息相关的江湖中事;二则,靖平帝用心护了温贵君十余年。


难怪二皇女不过在靖平帝身边教导月余,便领了主司祭祀的肥差,原来是早就开了小灶。


“温贵君倒是,劳苦功高。”


“臣侍不敢领功,昨日臣侍去了宣政殿,陛下赐下恩典,放了自由,往后臣侍还要仰仗凤后。”


云后不知想到什么,俯身向前,“贵君在陛下身边,扮演什么角色?或是说,陛下命你做了什么?”


温贵君仰头,微微一笑,“您想问张贵夫的事吧,禁卫军统领就是知道实情,也不敢妄言,她是陛下的人,所以您查不出什么。倒是五殿下的嘴若是把门,将那私自扣留的册子上缴,臣侍也不至于被陛下劈头盖脸骂上一顿。”


半路截走靖平帝从来不是温贵君的授意,而是驻守在清宁宫的暗卫所为,她们通报“贵君受伤”,实则是任务失败的暗称。原本前往凤后宫中的靖平帝脸色微变,去了清宁宫,听了原委,骂他胡闹,若不是诺儿的嗓门够大,远远就唤他一声,恐怕那日根本躲不过靖平帝盛怒下赏的一巴掌。


岂料云善念闻言,顿时压了声,“所以,要五皇子和亲漠北,有没有你的手笔?”


温贵君抬眼,先是呆了会,旋即笑容中满是讥诮,“在凤后眼中,臣侍在陛下跟前,居然这般大的脸面,能说动陛下将您膝下的皇子送去和亲?自打五皇子会走以后,行事荒诞,若不是陛下护着,就任他四处闯宫入殿的本事,人早没了。若那日册子不是在五皇子手里,而是落在四皇女处,您猜,陛下会不会有旁的打算?”


直到凉风卷起鬓间碎发,云善念才从怔愣中回神,没想过是这样一席话,为何,温贵君的口中,他的妻主是偏爱他的?


说来温贵君也是心惊,连续侍寝,执行任务时体力不支,想着速战速决,便将册子抛给五皇子,等着事后向五皇子讨要。谁想五皇子躲在凤后宫里,未曾出来半步,温容江没有闯凤后宫门的胆子,刚回到清宁宫便见靖平帝阴沉沉的脸,开口就是问:“册子在谁那?”


彼时,温贵君确实伤了手,他的手抵在腰部的绣袍前,血浸湿了大片,他的掌心发麻,依旧咬着牙打起精神,“在五殿下手中,没有师傅准许,容儿不敢叨扰凤后。”


“胡闹!纪儿顽劣你敢让他接手,他若撕下两页,证据不全,你要多少人继续逍遥法外?”靖平帝阴郁眸子恶狠狠地盯着他,即便他受了伤,在朝政面前,在社稷面前,在她心里,微不足道。


温容江再清楚不过,靖平帝只有在心情还不错时,会哄着他。


云后脸上添了深思,他绞着手里素帕,“温贵君,你与陛下之间,可有渊源?”


“凤后都是知道的,臣侍若有这等本事,何故要仰仗凤后,早在您立后前,吹吹枕边风,自己入主中宫了。”温贵君此刻语气算不得好,许是多年被靖平帝娇纵养成的性子作祟,他竟有些想直奔宣政殿做个祸国宠君,即便从前凤后不知陛下的良苦用心,今日他跪在这里说了这般久,云后依旧神色漠陌,难不成真就不在乎?


他费尽心思讨好的帝王,云后不在乎?!


云善念手中素帕绞出洞来,他压着火,声音陡然拔高,“不要给本宫打哑谜!”


温容江也多了几分不耐,竟有些口不择言,“凤后今日打破砂锅问到底,是想本宫再叫你一声师丈不成?且不说今时不同往日,你见过哪家师傅将徒弟教上榻的?我与她什么关系?您不比我清楚?皇女府书房、清宁宫,我们就在里头颠鸾倒凤,这个关系凤后君上可还满意?”


他说完,指骨曲拳,捶打在毯子上,脸上余怒未消,就是在他发泄的空挡,大氅带着寒风划过他的脸。温容江只觉脸上刮过软风,随着嬷嬷莫名其妙的惊呼,他蓦然侧目,迎来刺骨的寒意,伸手挡时,无意瞥见屏风后的香炉,他想起什么,脸色唰得白了下去。


十几年前,他受命更换皇女府正君院中香料,致使正君五年无所出,贬夫为侍;直到云家被分裂成几脉,不似从前鼎盛,靖平帝才允许停用香料,凤后受孕。


为此,他还换了身份重新入宫,就为了隐瞒旧情。 


大皇女诞生得无比顺利,但三皇子时,一向康健的云后明明正常产子,却生得异常艰辛。陛下向他说过,璟儿有些呆傻,御医都说是香料的缘故,靖平帝追悔,不敢让凤后再生了,此事是她耳提面命不许提起的。


温容江重心不稳,瘫坐在地上,宫中空空如也,如他此刻的脑子,混沌不堪。


他怕,自己会被旧事重提,被废黜,连累二皇女。


16.

成县大雪,百姓的草屋被压塌了,连着几条乡里都遭了灾。


县衙收容量已满,县令无奈之下只能联络附近县城,将灾民转移。祸不单行,接收难民的县突发疫病,说是灾民带来的,如今已祸害了两座县城,府城下令封城隔离。谁知途径此处的大皇女以身犯险,进了成县,不知巨细。


宣政殿内,靖平帝的手死死握住手中密报,脸上全是化不开的阴霾。跟随大皇女的暗卫没能拦住大皇女,只让人捎信回来,留下一句话,“两城换一人。”


“那个逆女是在威胁朕。”阴鸷森沉的嗓音将殿内氛围降到冰点,侍奴无不叩首,就连圆滑老道的张嬷嬷也不敢吱声。


密报被甩入烧得正热的炭盆中,一两点微不可查浅灰的烬屑飘在殿门口,落在一双被雪水浸湿金丝勾边长靴上,正是脸上隐隐带着薄怒的云善念,他一把扯开身上湿透的大氅,丢给身后紧随而来的嬷嬷。


靖平帝抬眼,眸光森寒,他注意到云善念墨黑的发梢湿润,眉头微挑,“你来的正好,云贵夫祸乱朝纲,下道懿旨,处理了吧。”


云善念气息尚未平稳,便得靖平帝再次打压云家的命令,顿时回敬,“陛下总得给臣侍理由,轻飘飘四个字,就把臣侍族中子侄打杀,未免草率。”


雷霆雨露具是皇恩浩荡,云后向来不会违抗靖平帝的,如今正面质问,已是不同往常,张嬷嬷敏锐察觉事有不妥,招呼还在傻跪的侍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,自己也接到帝王示意退了出去。


宣政殿第一次阖上大门。


帝王今日身着墨色长袍,金丝线勾勒的凤凰锋芒隐藏于绣摆处,她起身,沉稳有力的步子踏在玉阶上,走下威严不可冒犯的九五之位。靖平帝自幼习武,比一般女子高挑许多,她站在云后身前,将云后单薄的身子遮盖了严严实实。


她伸手捏住云善念唇角边的软肉,不疾不徐,声调轻慢,“凤后在质问朕?”


“身为后宫之主,陛下结发之夫,连过问后宫君侍差池的权利都没有么?”他仰头诘问,眼泪从眼角滑下,砸在毫无温度的釉光地面,碎成一朵从未被珍惜过的花,云善念觉着自己可笑,“陛下是未将臣侍当作夫婿看待,云家如日中天时,臣侍是不顾族人反对执意嫁入皇女府不肖子,双手奉上了云家盘根错节的势力;可陛下做了什么?我搭上整个云家,换来的是我贬夫为侍,云家沦为世家笑柄!如今我甚至连过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了,都没有了。”


靖平帝面沉如水,玩笑般的轻佻褪去得一干二净,捏住脸的关节松懈,指尖从白皙的轮廓下滑,霸道野蛮的力道扣住了纤细的后脖颈。云善念猝不及防地被她摔入怀中,脚步凌乱踉跄,他下意识抱住女人的腰,整个人跌入温暖的怀抱里。


掐住后脖颈的拇指微微上提,就轻而易举地将眼尾通红的脸掰向她,靖平帝的气息浓重,打在他的侧脸上,强行遏制怒火让她的嗓音发紧,她沉声问:“旧事重拾,云家人在你跟前挑拨?”


靖平帝想起一些不光彩的往事,娶云家嫡子为夫,是她动用夜阁势力所致。


起初,她只是想要一个势力雄厚的名门世家子为夫。


“遇事您只会猜忌我的母族,明明她们都已经歇了心思,安分守己,就连母亲都劝我好生服侍在您身边,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非要牵扯一个无根浮萍。”他神容激动,攥紧帝王的领口,情绪巨大波动使得泛起红丝。


句句指责戳入靖平帝肺管,压制的怒意骤然迸发,失控之下,她竟提起云善念单薄的后脖颈,手上的力道夹杂几许内力,生生将半截皮肤掐出淤青,连带几月来的窝火都泄去,“云善念,你也敢说云家安分,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的大皇女干了什么?拿朝政要事裹挟朕就为了娶你云家子,成县闹疫,她为了云品桥,入了封锁的县城,云家那厮,朕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。”


云后蓦然受惊,所有的质问卡在喉间,他的双手抑制不住颤抖起来,“你说什么,你说什么,颂儿不会这般胡来的,她现在怎么样了?你说啊。”


颤声到最后,只剩仓皇的呜咽,他漂亮的眸子仍然清亮,却折射出着苍凉的空洞。


“你若还在乎大皇女,就处理了云品桥,若是大皇女毁在此人手上,你作为父亲,难逃其咎。”靖平帝见他慌神,手腕力道一松,将他放在地上。


被雪水浸染的鞋袜未干,云善念低头,迷糊间瞧见自己落于肩头的簇簇长发,湿的,也沾湿了帝王的衣袍,他眼中的泪水早已抑制不住决堤,抬头时,眼泪划过双颊,他张了张嘴,半晌才失魂落魄来了一句,“救颂儿,我都应你。”


眼泪大颗大颗下落,靖平帝只是将手按在他的长发上,便没有旁的声响。


“你答应我好不好,我真的都不计较。”

她让他五年无所出也好,她在他的榻上唤旁人名字也罢,云善念都不追究了,他只想让女儿活着,平平安安回到他身边。


云后此刻惊魂未定,脸上眼泪不止,他埋在帝王大氅里,肩胛战栗,“妻主...妻主...你答应我,救救她。”


“好,朕应你。”


17.

次年二月,大雪消融,成县之患得解。


大皇女颂率领太医连夜跋山涉水,亲试药汤,总算寻到解决之法。出乎意外的,大皇女携功绩回朝,依旧被数落一顿,但挑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,甚至还有一批老臣为她求情。


月底,靖平帝颁布赐婚圣旨,将杨贤君之侄许给大皇女为正君。


后宫的风依旧凛冽,特别是突然传来云贵夫自缢的噩耗时,更是添了寒意。云善念凝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儿,她生的与靖平帝可谓是一模一样,就连不苟言笑的性子都是相同。


“父后,把桥儿的尸骨给儿臣。”


云善念握着手里建盏,只觉烫手,“他是你母皇的君侍,不是你的桥儿。”


“儿臣连杨氏都娶了,你们还要儿臣如何?哪怕是个侧君都好,都不愿给他,都要逼死桥儿。”大皇女神情颓败,云后知道女儿是不幸福的,如这强凑一起的怨偶,小杨氏温静,大皇女却未曾踏入他房中半步,偏生谢恩时,那傻孩子还替大皇女遮掩。


“他不是你的桥儿”云善念抿唇,重复了一次,“你母皇记挂你,不代表她能容许你这般放肆。”


大皇女微愣,继而不可置信地抬头,“还活着?”


“活着,如今是云家义子,但你母皇说了,等你嫡女出生后,再许给你为侍。”云后见她喜难自溢,泼了盆冷水过去,“他虽得你心,但也不会是正君,即便到死,你从前的举动太令陛下失望了。”


“好,多谢父后成全。”


靖平帝进来时,见女儿笑逐颜开的模样有些冒火,她养皇女与皇子不同,皇子随性些无所谓,毕竟在她眼皮底子下掀不起波浪;但要入朝为官、日后登基的皇女的饲养则不同。且不提皇女所定有严格规制,后宫君侍就是探望也只能一月三次;其外便是月底时还要接受靖平帝事无巨细的考核。


靖平帝对嫡女抱有太大期望,对她格外严苛,若她一些无伤大雅的喜好,也会应允;她能答应大皇女纳云家子为侍,自然也做好了防止妖君出世的准备,那云氏子,已经无法孕育皇嗣了,这对于靖平帝来说,无疑是安全的、温和的。


“女大避父,你凑你父后这般近作甚,还不快出去。”


靖平帝对女儿呵斥宛若寻常,大皇女还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。


云善念见状,放下手中建盏,起身朝靖平帝行礼,“颂儿近来可还有荒唐做派?”


“你开口闭口就是她。”靖平帝将人扶起,揽着云后坐到他身侧。


云后无奈,“您跟孩子计较什么?那是我们的孩子。”


“她好的很,就是朕不好。”靖平帝抓了云后的手,捂在自己心口上,“被前朝气得慌,心是不是跳得特别快?”


靖平帝穿得厚实,根本摸不到何处有跳动之幅度,自打大皇女还朝,他与靖平帝之间的隔阂仿佛一日之间就被捅碎,正如云善念求证的那样,靖平帝对他是偏爱的,甚至偏心。云善念大闹宣政殿的事传到前朝,与大皇女政见不和的大臣自然拿此做文章,被靖平帝一句,“安大人就这般关注朕的家事,不若喝了绝嗣汤入宫服侍如何?”怼了回去。


再也没有人敢多言一句。


云后被她轻佻暧昧的举止弄得面红耳赤,宛若新婚燕尔的郎君,撇开视线不敢看她,靖平帝强硬地掰过脸,她捏着云后微微发烫的耳根,轻笑出声,“妻主问你话呢,为何不答?”


“啊?”云善念讷讷抬头,看见凤眸中抑制不住的笑意,心跳加快,“我..臣侍...忘记了。”


他磕磕绊绊地回话,像个懵懂未经人事的小郎君,多亏就是,靖平帝平日里蹂躏摧残地少了,她兴致被挑起,青天白日里自然不能干人事。


鹅梨帐中香被宫侍点燃,富有层次的清雅气味很快就覆盖了痴缠的腥,在压抑的呜咽中添了几分谧静。


夕阳漫布天际,张嬷嬷端着煮好的药汤等在门前。


她是第一次在白日给凤后送汤水,自打宣政殿那一出后,靖平帝对凤后的宠爱越发光明正大,往常还去杨贤君宫中做做样子,但赐给杨氏的避嗣之物一样也不曾落下。


后宫只有五位皇嗣,多少都是靖平帝刻意为之。


自打凤后被确认不适再有孕,除了同年诞下的四皇女与五皇子,后宫再无喜讯了。


都道多子多福,其实皇家子嗣只要平安长大,就是最好的庇佑。


无宠的四皇女如此,辗转多次的五皇子亦是。


靖平帝餍足地扶起云善念的腰身,视线落在他打颤的腿上,挑起眉,掀起薄毯盖了上去。可怜的君后还抓着她的手臂,声音软得同水般,低声求着饶。


“朕不折腾你了。”


云善念身子骨算不得太好,靖平帝还记得他生完璟儿后便发了高热,神志不清,明明盖了许多褥子,依旧打寒战,嘴里嚷着冷。


宫中资历大些的宫侍不敢让她进去沾染了病气,都说产后这般症状凶多吉少。


靖平帝根本不信,她总要亲眼见了云善念才肯放心,他孕期明明好好的,每回云善念有孕,她都不敢对云家有太大动作,甚至派人盯紧了云家那几位出了名的纨绔,生怕她们有什么风吹草动,惊扰了他。


尽心竭力护住的郎君,怎么就突然危在旦夕了。


云善念面白如纸,即便发了高热也看不出几分颜色,靖平帝的掌心都在冒冷汗,她哆哆嗦嗦地问张嬷嬷,“御医怎么说。”


张嬷嬷道:“用了当归、川芎、红藤等药材,院判说是,熬过今晚就无大碍了。”


“多烧些水来。”靖平帝不想旁人见她脆弱的一面,寻了借口让张嬷嬷退下,才颓败地倚在云后的榻边,“都说少年妻夫老来伴,善念,你可别丢下朕。”



18.

云善念手麻,没抓住宫侍递来的碗,御赐的汤水撒了一地。


浓重的药味让他不自觉蹙眉,嫌弃地往靖平帝身上靠了些。那递碗的宫侍心惊胆战地跪在地上,没听到发落,心惊肉跳地不敢吱声。


“再端一碗来。”靖平帝安抚似的拍了拍云善念的肩。


“是,陛下。”


“苦,不想喝。”云善念撇过头,声音竟带着几分委屈的蛮横,他环着靖平帝的腰,胆大包天地拒绝她的旨意,“今天不疼,不要喝了好不好。”


“喝了对身子好,等会璟儿他们找你用膳,你要撑着腰去么?”靖平帝轻声哄着,循循善诱,“若是璟儿那孩子问起来,你可怎么答?还有纪儿,向来语出惊人,不怕在孩子们跟前丢了父后的颜面?”

“那”云善念眨眼,竟想出了两全其美的法子,“让他们在自己殿内用膳,这样便不用喝了。”


“不想也得喝,”此时宫侍已经端药上前,却落在了靖平帝掌心,她一向不喜人忤逆,就是在她怀中的云善念都不得不张嘴咽下。


他只喝了一半,胃中翻滚,连忙推开身边的帝王,将喝下的汤药悉数吐了出来。


靖平帝脸沉如墨,“请御医。”


宫侍们在御医来前打扫一地狼藉,又取了蜜饯送来。云善念漱口后,服下蜜饯才好受些,他枕在靖平帝肩上,轻轻缓着气,“臣侍无碍。”


“往常可不会吐的,还是让御医瞧瞧。”靖平帝不松口,从前她都让人盯紧云后用药,平日里无事,今儿她亲手喂,却是喝多少吐多少。


御医看过之后,确实发现没有什么大碍,含蓄地提点靖平帝两句,“受了药物刺激所致,君上用药前可喝过粥了?”


“未曾”云善念闻着药味就不舒服,而靖平帝临幸过后,便立即让人煮了去痛的汤水,哪顾得上他脾胃虚弱。


“给凤后熬些山药粥。”靖平帝下令,又挥退了碍眼的御医,她捧起云善念的脸,轻声解释:“朕只是担心你出事,并未想强迫你什么。”


“那就不喝药了。”


云善念抱着她,说什么也不肯答应。他身子骨正虚着,靖平帝也不好再冲他摆脸色,抵着人隔着衣料捻着,将他最后一丝力气折腾殆尽,才抽身离去。


行至宫门,她对张嬷嬷道:“把剩下的药熬了给凤后送去,让内侍去送。”


失了气力的云善念,在靖平帝的人跟前,没有抵抗的余地。


这药,再苦也得喝。



19.

云善念大闹宣政殿后,温贵君就没有再出过清宁宫。


数月来,靖平帝只来过一次,满面怒容进去,阴着脸出。路过想要一探究竟的君侍都被靖平帝以冲撞圣驾的名义罚了俸禄,后宫都在传,温贵君失宠了。


此刻,清宁宫主殿的地面铺满了宣纸,一摞厚厚的宫规摆在桌案上,挡住了一身素衣的温容江,许是写累了,他揉着手腕,转动着发僵的关节,见小宫侍端茶水进来,问道:“如今几月了?”


“回君上,三月末了。”


“都三个月了吗?”温容江呢喃,接过宫侍送来的茶水,一口饮下,茶香溢满味蕾,他浅浅地笑,“百越进贡的茶叶,凤后还是给我送来了。”


“一月就有了,只是那时内务府分给咱们宫里的茶叶比往常少,掌事嬷嬷说,先压一压再给君上泡。”


自打陛下来清宁宫宣泄一通脾气,阖宫皆知,平日来献殷勤的避之不及,生怕沾染晦气。就连内务府也敢暗自扣押温贵君宫里的份额了。


“她们哪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拜高踩低,有人授意罢了。”温容江将茶盏递给宫侍,这几个月够他看清宫中冷暖,也让他更加淡然,“二殿下出宫历练一个月了,可有消息?”


“奴正要说此事,二殿下在常州府遇上云家旁系的小姐当街纵马,殿下为救马下小郎,不小心让云家小姐摔了,说是摔断了腿。”


“诺儿可受伤?”温容江不担心云家会闹大,毕竟是她们无视法规在先,何况诺儿身旁还有时时监控的暗卫,根本不怕云家生事。


“这倒没有,但二殿下依旧被云家缠着,皇女历练迫不得已不可暴露身份,只怕二殿下要吃一番苦头。”


温容江听罢,放下心,“云氏旁支难成气候,也只能在常州狐假虎威,不足为惧。”


他突然理解,为何靖平帝大刀阔斧料理世家时,要将云家的根须重新修剪,原是旁支早就是烂根了。


温贵君将视线落在自己前些天抄写好的经文上,将其抓起递给一旁的宫侍,“给凤后送去,就说是本宫抄来给他祈福的,多谢他这些月来的照料。”


接过经文的小宫侍一愣,问道:“君上可是觉着是凤后的手笔?”


“他倒不会。”


云善念的此人就如其名,存一丝善念,守一方安宁。他入府以后,所有的腌臜事都是陛下替他办了,二十余载,他依旧是清风霁月、不染纤尘的谪仙,才有民间传颂的“仁后”美名。


顿了顿,温贵君扯出诡笑,“不是凤后,还有人想借花献佛呢,如今大皇女娶了世家子,又有陛下同凤后撑腰,可谓如日中天。即便她不会对诺儿做什么,也会有人上赶着拿本宫与诺儿的不幸来讨好他们父子。”


宫侍担忧道:“君上,那二皇女在外岂不危险?”


“陛下的人也不是瞎子,本宫的诺儿也不是傻子;云家若是真犯蠢,正好借了由头连根拔了,大皇女无外戚所扰,陛下岂不更加放心?但杨家那边可就不好说了,杨家虽说是世家,但初入京城,在京城尚未立稳脚跟,本宫倒怕她们狗急跳墙。”


温容江淡淡道,“杨贤君的母族,不就在内务府安了人,给本宫穿小鞋么?内务府总管是他推荐的,墙倒众人推,本宫失势,第一个上来踩一脚的,没想到是平日里装得最无欲无求的。走吧,去他宫里,本宫许久没打人出气了。”


20.

靖平帝刚陪云后用完晚膳,便听见来人禀报,说是温贵君特意给凤后抄了经书。


“这倒稀奇,”靖平帝挑眉,神情中多了些兴味,“拿来朕看看。”


云善念站在靖平帝身侧,也被经文吸引视线,只见那歪歪扭扭的字,缺胳膊少腿的,甚至前后不连贯,明显是偷工减料了,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,“温贵君的字一直如此?”


“嗯,总练不好,好在认得,就是不会写。”靖平帝目光柔和几分,“容儿家道中落时才九岁,当年朕将他带入皇女府时,光顾着考教他武艺了,他不爱写字,好在记性好,不然也坐不上那位置。”


云善念想起从前皇女府时光,他还记得稚嫩明媚的脸,扬起笑清脆地唤他师丈,私下偷偷遣人给他送一两个桃,原本院中下人想自作主张丢了,却被云善念撞见,才知道是那位“徒儿”的“孝敬”,便在靖平帝跟前多提了两句。


纵然温贵君从前在他这存有一分好感,也就如此,云善念问:“温贵君可还说了什么?”


来人道:“贵君说,多谢您这些月来的照料。”


靖平帝将经文放在案上,拿起建盏,品了口,才悠悠问:“他这阴阳怪气的,又是哪出?”


云善念也莫名其妙,叫了管事去查,才发现清宁宫被克扣了不少份额。


“内务府总管,料理了吧。”靖平帝放下建盏,撑着头,朝云后招手,“来。”


云后心下一凛,后知后觉想起他生璟儿时,身子骨弱,后宫交由杨贤君打理,内务府总管便是那时被换下的。他踟蹰半晌,上前在靖平帝脚边跪下,“臣侍失察,请陛下责罚。”


靖平帝缓神,将人扶起,“小杨氏在大皇女府不受宠,杨氏又没有子嗣傍身,这是想讨好你呢。”


云善念有些忐忑,不知她这话深意,即便靖平帝近来对他颇为宠爱,他也不敢恃宠而骄,皇家薄情,历来恃宠而骄的君侍没几个好结果的。


“臣侍并非有意拉拢,”云善念有意解释,但靖平帝伸手按住他的唇,含笑道:“二皇女在常州受了气,他不高兴呢,否则就他那性子能忍得了被内务府压三个月。”


云善念狐疑,“陛下不是将温贵君禁足了么?”


他还以为,这几个月安安静静是因为温贵君被禁足了。靖平帝对清宁宫的处置并未公之于众,但她连路过的君侍都没有放过,想必温贵君是受了不少罪。


靖平帝道:“朕那时只将人训了一顿,让他抄了他宫里所有的书册,静静心罢了。”


“三个月,还未抄完...”云善念有些无奈,他不甚了解温贵君,但冲他得宠就娇蛮的模样,想必也是个难以静下心的,抄了三个月再正常不过。


原以为事情了了,没想到宫外传来急促的通报,“陛下,君上,温贵君打了杨贤君!”


21.

我与五皇子,向来哪有热闹往哪凑。


五皇子带着我躲在屏风后,透过鎏金镂空的装饰,勉强看见争执的场面。温贵君将拦路的人通通打开,一把揪住杨贤君的领口,巴掌声清脆且未停。


“贱人,就爱耍些阴私手段,怎么不敢告到陛下跟前去?”


“温贵君,你敢打本宫?!”


我捂着眼,又听耳光声起,拉了把看得起劲的五皇子,“纪儿,去禀报父后吧,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。”


“不去,你都不知道,当时我在纯君宫里受的窝囊气,一半都是杨贤君挑唆的,他没有皇嗣,也见不得旁人好,安侍君在母皇跟前故意找纯君的茬,少不了杨贤君挑拨离间。”


父后很少与我谈论后宫争斗,我也知之甚少,原以为母皇的后宫还算安宁,不过是没有闹到我跟前罢了。


母皇与父后的出现在我意料之中,但我们很快便被发现了,在父后严厉的注视下,我与纪儿都被领了下去。


“容儿,住手。”


此刻殿内人仰马翻,闻讯而来的侍卫抽刀而出,将试图劝架的宫侍隔开,靖平帝行至前头,巨幅折屏被推至角落,杨贤君被扇肿的脸落在众人眼前。


见到靖平帝,杨贤君似找到主心骨,他奋力挣开温贵君的手,不顾被撕扯地凌乱的宫装,疾步走到靖平帝跟前,跌跪了下去,“陛下您要为臣侍做主啊,温贵君无故欺辱臣侍,臣侍扪心自问这十余年在后宫并无大过,他怎么能滥用私刑,这是不把您与中宫放在眼里啊。”


被声泪俱下指控的温贵君上前一步,不紧不慢地朝靖平帝与云后行礼,“陛下,凤后,臣侍状告杨贤君结党营私,擅自克扣后宫份例。臣侍听闻内务府总管是杨氏远亲,若是无杨贵君纵容,小小掌事,哪敢行冒犯贵君之举?杨氏协理后宫期间,管教不严,是大过。”


杨贤君抓着皇袍,仓皇道:“温贵君污蔑!臣侍向来安分守己,陛下,倒是温贵君从不向凤后问安,傲居清宁宫,他不敬中宫在前,殴打后宫君侍在后。陛下,您要为臣侍做主啊,如今温贵君空口白牙就污蔑后宫君侍,若是开了这个头,后宫岂不乱套?”


杨贤君心中有把握,陛下从前能因为纯君两年未曾晨昏定省而贬为侍君,温贵君不如从前得势,只要他再添一把火,让温贵君成为众矢之的,他也算是能被划拉到凤后名下,他日大皇女继承大统,即便他无所出又如何,陪葬的名单从来都是陛下与太凤后说了算。


温贵君扯出一抹冷笑,看笑话似的道:“杨贤君可别仗着与大皇女结亲就拿中宫压制本宫,陛下特许本宫免去请安礼,凤后是知晓的。”


凤眸微眯,余光不着痕迹地扫向一旁默不作声的云后,靖平帝甩袖坐上主位,云后注意到危险的视线,如芒在背,他深吸口气,跟在靖平帝身后。


杨贤君见靖平帝转了方向,爬了两步,在帝王跟前控诉道:“陛下!臣侍也确确实实受了害啊!”


凤眸划过一丝冷嘲,靖平帝略显倦怠地朝温贵君勾手,“温氏殴打杨氏是事实,朕看见了。”


杨贤君眸底露出喜色,便觉指骨刺痛,他闷哼一声,浅紫色的长袍从他眼前过去,温贵君踩了他的手,“陛下,他踩臣侍。”


“还不道歉?”靖平帝淡声道。


温贵君脸上依旧带笑,不带丝毫歉疚地朝杨贤君行了半礼,“本宫眼拙,没看清,贤君一向大度,不怪罪吧?”


云后微微皱眉,他清冽的声音传出,“内务府总管中饱私囊,已经处置了,杨贤君察举不当,按宫规理应罚俸半年,禁足三月。”


偏头望去,帝王面沉如水,难观阴晴,云后心下稍紧,垂眸轻叹,继续道:“温贵君殴打后宫君侍,按理应杖责二十,禁足十五日,陛下觉着该如何?”


温容江听完云后处置,在靖平帝跟前跪下,却没有多言。


宫规中杖责、鞭笞君侍的条例甚少,如今温贵君也是十余年来的头一回,杨贤君觉着自己通体舒畅多了。


靖平帝听罢,将手中扳指取出,把玩在掌心,开口依旧是平静的调子,“杨氏,协理六宫期间,察举有误,六宫生怨,有弄权后宫之嫌,念其母族卓勋,遣出四君之列,偿还温氏份额,小惩大诫,以肃风气。”


云后神色一滞,低下的杨贤君已经瘫软在地。


什么母族荫蔽,用一次便让靖平帝添堵一分,他没想过即便搬出凤后,陛下也不会留情,反而套上“弄权后宫”的罪名,上一位被冠上这罪名的是前朝凤后,被贬为庶人。


“温贵君,你上来。”


云善念心情有些低落,他后退一步,让出位置。


温容江见状,只膝行至靖平帝身前,未敢占了云后腾出的位置,他低声道:“杨贤君暗地里欺压君侍多年,臣侍只是不忿,下手重了些,臣侍知道错了。”


“杨家与大皇女是姻亲,你搬出大皇女正君之事,是埋怨云家还是为难凤后?”靖平帝身躯前倾,压在温贵君脸侧,将声音压地很低,“回去给凤后赔罪,听见没有?”


“容儿知道了。”温贵君应着,便听见靖平帝对自己的发落,“杖刑腥气重,念在温贵君初犯,改作鞭刑吧,其余的按宫规处理。”


“是。”


22.

经斗殴之后,月底便传来了小杨氏有喜的消息。


云后欢喜许久,派人请大皇女与小杨氏来宫中说话。


小杨氏月份轻,且看不出什么,倒是走起路来拘束得很,云善念哪里看不出妻夫两昨日同房之事,含笑揶揄望向大皇女,“未坐稳胎前,你可得收着些。”


大皇女应下,小心翼翼扶着正君坐下,“儿臣晓得。”


云善念挥手,让人将他常喝的去痛药汤熬煮一份,给皇女正君服用。


靖平帝刚到凤后宫中,便见皇女正君端着碗黑黢黢的药,问道:“喝什么?”


“是陛下给臣侍的服用的去痛药,颂儿她们新婚燕尔的,臣侍想着...”


云善念话还没说完,便被靖平帝打断,“什么药都敢给他喝吗?”


被靖平帝点醒,云善念才想起孕夫忌讳多,还未问过太医乱用药物可是大忌,险些酿成祸事,忙让人拿走。


大皇女看了眼靖平帝,又将视线落在取药的宫侍手上,道;“父后把这药方给儿臣吧,想必男子都需要。”


说完,她便注意到某道灼热的视线似要将她盯穿,大皇女微微一笑,看向靖平帝,“母皇不舍得?”


靖平帝冷笑一声,“什么东西都想记挂上一二,管好自己后院那一亩三分地再说。”

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杨正君以为是内务府贪污诱发的变故,自己虽未参与,到底是族中丑事,自觉连累大皇女,他赧然低头。


“陛下,不过是一纸药方,您让院判给颂儿誊抄一份就是。”母女两斗嘴是常事,云善念早已不像从前那般紧张,倒是直接偏颇女儿。


“朕说不给就不给。”


大皇女也不恼,意味深长地提醒云后,“母皇这样宝贝着只给父后用,知道的说是去痛的汤水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秘药呢。”


云后一愣,看向靖平帝,似是在探究什么。


“一会儿朕再同你解释,”靖平帝回望,对上云后质询的眼神,她轻声道:“不管是什么,朕都想你安康长寿。”


大皇女闻言,不由得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侧的正君身上,他的手抚在小腹上,扬起出满足温暖的弧度。大皇女有些失神,开口的声音略显颤抖,“鹤舟,本殿带你去杨父君宫里请安。”


杨鹤舟没有注意到大皇女的异常,见她难得主动邀请,他眉眼弯弯,笑着回,“好。”


23.

纸总归保不住火,没有什么能隐瞒一辈子。


靖平帝曾命人在凤后用的香料中做了手脚,使得凤后多年无所出;继三皇子璟出世后,药物长期积压下才渐显弊端,帝王唯恐重蹈覆辙,又用了新的避嗣之法,以舒缓临幸后的疼痛作为借口,赐予凤后一碗掺杂了避嗣药材的汤水。


当晚,云后再一次来到宣政殿,他手里端了碗汤药,正是靖平帝所赐。


张嬷嬷见云后有备而来,面色并无不愉,瞥了眼依旧在批阅奏折的靖平帝,略带苦笑,“君上,您...”


“嬷嬷先下去吧,本宫有话问陛下。”


得了主子的授意,张嬷嬷识趣退下。


宣政殿烛光亮如白昼,靖平帝闻到了熟悉的气味,抬头见云后将汤水搁置在案上,他的脸上并无愠色,靖平帝无端松神,将手里的奏折放在一角,朝云后招手,“善念,过来。”


云后走到她跟前的步子未有犹豫,他把手放在帝王温暖的掌心,顺势被她卷入怀里。


云善念听见胸膛有力的心跳声,抬眼细细打量帝王的眉目,温声道:“臣侍在等陛下的答案。”


“朕听闻大皇女请了宫外的名医来分辨这药。”


“嗯,也是臣侍授意。”云后为女儿辩解。


靖平帝问:“大夫如何给的答复?”


“舒缓疼痛,益气提神,但不宜多服。”云后的眼睫轻颤,几乎下意识地捏紧靖平帝的手,“内添避嗣之物。”


“大差不差,”靖平帝没有隐瞒,“那药是不能多服,朕让太医院研制许久才得的。”


“为什么要防着我...”话音刚落,一行清泪落下,云善念哽咽道:“早些年在皇女府时,我还偷偷吃下许多方子,肚子就是没有半点动静;好不容易有了一对子嗣,您又这般。”


“是朕的错,当初朕根基未牢,夺嫡凶险,朕不愿有后顾之忧。你是世家嫡子,即便朕落败,也不会有人为难你。”靖平帝抵在他的额前,伸手为他擦拭泪水,“登基后,朕害怕会重蹈先帝之祸,着手收缴江湖势力,力图教化百姓,鼓励生产...”


无论是庙堂或是江湖,身居高位者,都不愿大权旁落。为了巩固势力,不少势力联络官员,将人送入宫门为侍,企图知悉靖平帝的死穴,一举击溃。靖平帝早有防备,她故意冷落云善念,将温容江高高捧起,吸引前朝官员注意;又在江湖上,布下夜阁新任阁主的棋,她树立了两个靶子,然后请君入瓮。


大部分江湖势力收缴后,她又做了新的布置,聘后迎贵君,她觉着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。但璟儿的出生,让靖平帝第一次有了生离死别的恐惧。她不仅给云后赐了避嗣药,就连温贵君的子嗣也让她狠心绝了。


只是温贵君早便知道,坦然接受了。但靖平帝不知如何同云善念解释,她打压云家毫不手软,云善念本就对她有怨,靖平帝怕,云善念恨她。


“善念,祸福相依,朕很自私。不愿看见民间生变,不愿外戚强势,不愿你与容儿因生育后嗣而有性命之忧。”靖平帝深深望着他,平静而温柔,“朕想当好帝王,想为孩子们留下稳定强盛的江山,又想你们好好活着,朕不是好妻主,所以总会伤了你们,让你们担惊受怕。”


云善念怔怔听着,胆大包天地吻上她的唇,他破涕为笑,调侃道:“那,我与温氏,妻主更喜欢谁?”


24.

靖平帝登基第二十一年,漠北入朝,设立都护府。


两年前,二皇女不顾朝臣反对,毅然迎娶民间男子为正君,恰是她游历常州府时偶然救下的小郎,是书香门第之后,祖上出过一品大员,靖平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了。


而两位皇子均招了赘妻,都是家世不显的女子,三皇子与其妻一见钟情,两人婚后和睦,成为一段佳话。五皇子在府上养了不少貌美的面首,时常遭受弹劾,靖平帝下令解散面首,没想到五皇子居然在京中开了第一所满是女子的青楼,让人咂舌。但很快,有女请求赐婚于五皇子,是漠北驻于京城的异姓王,并无实权。


靖平帝见五皇子面露不满,欣然应允。


那位异姓王可算雷厉风行,成婚次日,将五皇子苦心经营的青楼一把火烧了,据说,事后两人大打出手,异姓王擅武且蛮横,很快就压制住了自己的郎君。俗话说,有人做了初一便有十五,五皇子很快又捣鼓了新的店面,专门伺候人沐足的,但被京兆尹上禀查封了。


相比府邸不得安生的五皇子,比他出生早几日的四皇女渐露头角,在一次水患治理中开辟新径,入职工部。


近日,靖平帝为四皇女的婚事愁白了头,她为四皇女选了许多适龄的公子,邻近婚前,不是与人私奔了,就是闹了大病,奄奄一息,无法正常完婚。靖平帝同凤后说过此事,凤后说是顺其自然便好,与温贵君谈时,温贵君有些底气不足地告诉她,四皇女许是克夫。


说完,温贵君蔫头耷脑,不敢再看靖平帝,夜里靖平帝把他狠狠磋磨一顿,才勉强消气。


正主倒是不急,一心埋头于治理河道之事,想出了在汛期分流之法,让百姓受益。有不少大臣明里暗里递折子给靖平帝,建议立四皇女为储,靖平帝难得在朝堂之上提了一句,没想到四皇女连夜跑去了水患频发的万安县。


四皇女无意,二皇女妻夫恩爱,暂无心朝政,交由她的政事出了几次纰漏,被靖平帝训过才肯收敛一二。倒是大皇女后宅不宁,侧君云氏与正君杨氏交锋,不分上下,使得大皇女时常留在宫中过夜,不愿回府。


靖平帝放回了不少年轻的君侍,让后宫看不到希望的大家公子纷纷出宫另嫁,靖平帝还为其准备了不少嫁妆。


年末最后一日,云后破天荒的与温贵君起了争执,为靖平帝在谁宫中留宿而吵了起来,宴席结束,两人暗自较上劲并未离开。


靖平帝并未开口,留张嬷嬷独自在两人间周旋,大冷的天,张嬷嬷冷汗涔涔,左右为难,只能陪着笑。靖平帝听见新年钟响,烟火爆鸣声起,大发善心救张嬷嬷于水火,将两位君侍带出了宫,玩至天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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