gb|被女帝牺牲掉的侍君
周商商内心深处最恐惧的的回忆,是亲耳听见当今圣上要赐死他的母亲。
周氏先祖在疆域鞠躬尽瘁,终能封夫荫子,为子孙荫蔽一时。
三代往后,家族颓败,母亲在京城为官,官阶四品,应是翻不起什么浪花,偏生儿子是陛下最为疼爱的君侍之一,大周的宸侍君。
他原是高高兴兴地入殿奉茶的,帝王久不入后宫,凤后心忧皇室传承,遣他去打听一二。
陛下在宣政殿议事,从偏殿入主殿只有薄薄的珠帘阻隔,两侧各站一位宫侍。
他们就算听见什么政务要闻,也不会向外人透露。
不巧的是,这位主儿来得真不是时候。
周商商脸色煞白,一股脑闯了进去,珠帘相互碰撞,主殿有不少议事大臣,对他投来惊诧的目光。
“给朕滚出去!”
冷戾的呵斥劈头盖脸袭来,大臣们纷纷用象笏掩面。
他从未被厉声训斥过,一时怔愣在原地,不敢看自己妻主阴沉的脸,只是匆匆扫过地上跪着的大臣,为首的,恰是凤后的亲姐——王尚书。
他似乎明白了什么,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,脑子一片空白。
矛盾、恐惧击打着脆弱的心腔。
蓦地,腹中剧痛,眼中天地笼罩阴影,他出了一身冷汗,蜷缩在地,再无意识。
(1)
母亲说,他生活的后院单纯,偌大的后院无郎侍,只有父亲一人,后嗣也只有夫郎诞下的三个孩子,她的商商,对付不来宫中的是是非非。
周商商可以称病,甚至提前仓促地拜堂成亲,选秀的公子名册里就能划拉他的名字。
向来懂事乖巧的周小公子第一次妄为,不管不顾入了宫,只为从前宫宴上草草看过一眼的女子,情以自抑。
这步,他踏错了,折了许多人。
母亲被赐死了,周商商也死了。
他的母亲原是个好官,在地方上任时,人人称道;入了京城,便开始收受贿赂,夏要冰敬,冬索炭敬,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名录。
周商商原也是个善人,入宫时,他的位份极低,没有资格居住在独立的宫殿。
聚秀宫是新人的居所,里头居住着二十余位新晋秀子,一张床做成长榻的模样,睡了七八人。
秀子们份例少,冬日里,他写信和母亲抱怨,宫里分给他们的炭火不好,烟很大,很呛,夜里睡着,有两位身子骨弱的君侍再也没能醒来,他们的生命定格在十余岁。
腊月寒冬,周商商被宫里掌事安排侍寝。
本不该点他的,不巧,原来的幸运儿不知怎么无声无息地丢了性命。
他的伺候也上不来台面,雏儿的生涩,总要人徐徐诱导。
帝王略显粗暴时,周商商就使了小性子,推开了她,一个人蜷缩在锦衾里,脸白嫩地跟外头下得雪似的,透着浅淡的粉,他的眼尾若如沐春雨的海棠。
“商商有些疼,一会就好了。”
少年的声调带着哭腔,眼泪倔犟地不敢落下,娇气的模样,到底是教帝王品到了特别,整整一夜,承欢殿满是君侍支离破碎的求饶声。
周商商得了不少赏赐,晋了位份,搬出了狭窄的宫苑,到了陈贵君的宫里,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床。可他没有忘记从前一起过苦日子的难兄难弟,将自己得的赏赐分给了他们一些,却被人状告到凤后处。
凤后罚他抄写宫规,周商商抄了整个下午,不知不觉困了,一头磕在砚台上,洗都没洗,就接了圣驾,帝王笑他是花猫,拿了帕子擦了他脸上的污渍。
帝王是笑着的,眼里满是纵容。
他挑灯抄了整宿,帝王看他看了整整一夜。
周商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,醒来的时候,宫人告诉他,陛下免了他的罚。
那日,帝王为了一个新来的君侍,拂了天下之父——凤后的脸面。
前朝,周母奉命治水有功,周商商被封侍君,成为一宫主位。
帝王进出后宫越发频繁,周侍君风头无两,让他在前朝后宫出了名。
聚秀宫里还没熬出头的君侍想让他照拂一二,周商商介怀赏赐那事,派人回绝了。
怎料竟传出周侍君欺压同入宫的君侍的谣言。
凤后派人核查,周商商的贴身宫侍出卖了他,他是贵君的人。
苛待君侍的罪名落下,他被凤后禁足宫中,也失去了半年的侍寝资格。
巧的是,周商商在初次侍寝就怀了孩子,帝王怜惜他,解了他的禁,将他接到宣政殿偏殿养着,与帝王同吃同住。
甚至得了莫大的恩宠。
他有了第一个封号,宸。
帝王居所,是荣宠加身,也招惹来无数算计阴谋。
按理说,他的衣食住行由专人核验,不该出问题。
偏偏有人利用他常吃的糖酥,少量多次地放了红花,再好的补药,到了有孕之人的腹中,也成了毒害皇嗣的凶器。
周商商失去第一个孩子,他窝在帝王怀里哭,流干了眼泪,终于等来处置的结果。
陈贵君谋害皇嗣,被降了位份,挪去冷宫。
他得到了许多补偿,母亲升官,父亲破格有了诰命。
帝王抵在他的额头处,温声细语,“我们还会有孩子的。”
她说,商商一哭,朕心里就难受,莫哭了,往后你想要什么,朕都答应你。
帝王许下重诺,周商商并未索要什么。
他只求她,常常牵挂他,念着他就行。
母亲得知他流产,告诫他搬出宣政殿偏殿,如今能招惹一个贵君的记恨,日后还有更多。
他照做了。
但周母总归不懂后宫男子的心思,憎恨一旦开始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。
(2)
周商商的灵魂在宣政殿徘徊,他的死讯没有换来帝王对母亲的宽宥,母亲自尽于狱中,父亲殉情,他的两个姐姐被迫回了老家置办田产,安置在乡野中。
名噪一时的周家败落了。
周商商想飘回老家一趟,他记得二姐的郎君有了身孕,如今回去,可能还可以看到小侄儿,他怀过孩子,知道孩儿在腹中的感觉。
好像,陛下有许多孩子,她有七位皇女,四位皇子。
就连冷宫的陈贵君,也是有皇嗣的人。
皇宫的围墙很高,赤红的,将许多鲜活的男子困在宫墙内,让他们在冰冷而富丽堂皇的宫内争夺,角逐,最后只有零星几个遍体鳞伤地取得胜利。
不知为什么,周商商飘不出这宫墙,越是出去,这缕灵魂越是疼,像是被热火炙烤,他只能狼狈被退回宣政殿。
帝王夜里没有回来,凤后来过宣政殿一回,守门的宫侍说,她在宸侍君宫里。
人都死了。
何必装作一往情深的模样?
死后,周商商无数次想,若是陛下真心想顾及他,为何这般多贪官污吏不抓,偏偏逮着他母亲不放;贪官通常是抄家流放占多数,为什么连命都不愿意给她?
若是陛下心里有他,为什么不晋升他的位份,而是让他住在宣政殿,成为后宫众矢之的,是她不知其中凶险吗?
很快,周商商知道了答案。
宸侍君死后,被追封为皇贵君。
圣旨一出,大殿内跪了大半。
求帝王收回成命。
周商商飘荡在半空,望向高位上的帝王,脸侧的轮廓线更加清晰了些,瘦了。
冕旒之下,是长期压抑酝酿出来的狂风暴雨。
当场,她命人斩杀两位谏官。
大殿瞬间安静下来。
周商商看着一地的血,想起了自己的死状,莫名其妙的,腹中绞痛,腿上似有湿漉的液体流出,他没了意识,只是灵魂飘进太医院时,药童嘀咕说,他是体虚没熬住,突然暴毙而亡。
如何死的已经不重要了,周商商腻了宣政殿,他飘去凤后那,凤后是宫里出了名的公正无私。
其实不然,他这几日头疼了,发作后,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体面,嘴里骂着后宫的小贱蹄子都该死。
大皇子在他身旁侍疾,凤后叮嘱大皇子,“为人嫡夫,就不能心慈手软。你母皇是皇帝,一言九鼎,她尚且说过与我扶持到老,最后除了你和二皇女,哪个是本宫生的?女人都是靠不住的,此番没有你姑母,我还扳不倒周氏,我本来不想对周氏下手的,可她逼我逼得太紧了...她说,等周氏的孩子生下来,要留在她身边亲自养着,就不交付到皇女所养了...所有的皇女都是在皇女所教养,凭什么就他生的不一样...”
原来,他又怀了一次吗?
透明的手,摸上透明的小腹,周商商感觉不到曾有生命存在了。
“皇女所养出来的孩子,与谁都不亲厚,唯有教养的宫侍跟皇女爹似的,我不想我的孩子也丢在那里...我求过她许多次...她总让我有一国之父的雅量...我只想孩子留在我身边久一些有错吗?我与陈贵君去看皇女,我的涧儿,认不出父后...我与她说了,和她哭,可我的眼泪哪有周氏的宝贵?”
“孩子,父后只是怕,涧儿日后不顺,本宫真的怕及了周氏腹中孩儿会威胁到涧儿的位置,你母皇怎么能给他宸这个封号呢?”
周商商没再听下去,他知道后宫人心复杂,由爱而起,由爱而亡。
爱与恨交织,才会萌生诸多算计。
(3)
凤后在头疼的折磨中病逝了,大皇子与二皇女哭得尤为凄惨。
位份高的君侍只是象征性地红了眼圈,在葬仪上不知在想什么。
帝王在凤后的棺椁前站了半刻钟,忽而挪动脚步,上前。
指尖落在被妆扮过的遗容上,最后,摸向了他的耳后,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。
周商商委实被她手中的银针唬了一跳。
凤后,是陛下杀的?!
妻夫携手十余载,她怎能下得去手?
“涧儿会成为太女的。”
帝王的声音压得很低,只有飘到她身侧的周商商听见了。
他心里,道不出什么滋味。
“用自己的性命,换一个太女之位,值得吗?秋和,你不信朕;朕宠爱商商多年,你就怕了多年,你不止一回打压过他,朕都纵你,没有责骂过你,你与朕度过了登基前后最困难的岁月,按理,朕不该这样待你。”
“朕知道你记挂涧儿,可你拿什么教养她呢?朕不想让她沾染后宫恩怨,这点,你总想不明白。”
“累就睡吧,下去记得和商商道歉,朕也会和他道歉的,我们都对不起他。”
(4)
王尚书结党营私,满门抄斩。
帝王的棋盘很快到了尾声。
周商商在宣政殿里闻到血腥味,他也不知道为何鬼魂能闻到活人的气息。
帝王藏起了带血的手帕,周商商记得那张帕子,是他熬夜绣的。
她一直带着。
二皇女被册立为太女,逐渐代理国政。
其余几位皇女封王,出宫立府。
母之爱女,当为其计深远。
王氏党除,太女无外戚之忧。
帝王为太女择了门好亲事,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,为正君;还有朝中新贵,叶将军之子为侧君。
往后,太女在用人之上,便无近忧。
帝王这几日依旧爱呆在周商商从前的宫殿,一呆就是一整天。
她总爱摸着榻上被子,有时还伸鼻子去闻,发现没有周商商的气息,又失落地坐直身子。
周商商喜欢飘荡在她身边,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,他的灵魂都感觉舒爽不少。
夏日宫苑内炎热,她只坐了一会就忍耐不住暑热。
这宫殿是凤后安排的,周遭就没有阴凉的地方,冬冷夏热。
内务府分给他用冰的份额不多,有时还要打点宫人,更不够用了。
他和母亲控诉宫里住不惯,母亲不知打通了哪路掌事,竟将宫外的炭和冰块送到他的宫苑。
帝王命人放些冰块到主殿,燥热总算消散不少。
她走到冰盆附近的主位,斜靠在榻上,单手撑着脑袋,望向外头的大理石板上,不知想到什么。
周商商的灵魂飘在她跟前,顺着她的视线过去。
他想起有一回,自己突发奇想要在空地上搭个秋千架子,四皇子顽劣,非得和他争,四皇子性子霸道,他也是个犟种,两人在院里吵了起来。
主子间起了争执,宫侍们只好请凤后做主。
偏生凤后按例去皇女所看二皇女了。
路过的帝王便跨步进去。
四皇子很有眼力劲地哭了,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,跑到母皇怀里控诉。
恶人先告状。
周商商见她温柔哄着四皇子,性子使然,他撅着嘴,跑回主殿,一个人在主位上生闷气。
“去给你周父君道歉。”
帝王淡淡的嗓音响起,周商商抬起脑袋,看见四皇子蔫头耷脑的,不服气地说自己错了。
“臣侍不和他一个孩子计较。”
他傲娇地哼了一声,口中说着不计较的话,却蹦蹦跳跳地跑出主殿,在帝王宠溺的纵容下,站在秋千上晃荡,得意洋洋地宣告自己的胜利。
“孩童心性。”皇帝嗔了句,站在下边,伸手护着他。
周商商的灵魂在门口飘来飘去,有时点点帝王的额头,很想问她,“你还记得吗?你从前也是很喜欢我的。”
风从窗棂吹入,轻抚上她瘦削的脸颊。
“商商。”
帝王突然开口,将透明的魂魄吓得险些魂飞魄散。
“朕无时无刻不在想,若朕当初没有拿我们的孩子去算计陈氏,你或许还能陪朕久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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